本报记者 王臣 吴燕雨 报道
连续三四个骄阳似火的天过去之后,这一天终于看不见大太阳了,还下了点小雨,李娟决定出门散散心。
她家住在潞城镇胡各庄村的西头,沿着村里那条歪扭但干净的砖瓦,走到东就是菜市场。
晌午11点,李娟走的这条上几乎没什么人,一个村妇骑着自行车载着一筐菜,跟李娟打了个招呼,“今儿出门了?不去大队找村长啦?”
“不能老去,招人烦啊。”李娟抬头应了一句。
往常,这条上一点也不。两边农户的砖房门口总会有三五个人蹲在那聊天,一上,馒头店、五金店、理发店开门迎客,但现在都上了链条锁,大门紧闭。
村子一下子空了,李娟觉得像是一夜之间的事。
一个月多以前,胡各庄村喇叭里公布了一条大新闻,在李娟的印象里,是自己在这里生活将近50年来最大的一件事——胡各庄村要拆了,本地人要等着拆迁队来家里测面积、算房款,租房的外地人要赶紧搬。
村子常驻人口里几乎7成都是外来打工者,数天光景,几千口外地人就从胡各庄村搬出去,瞬间消散了。
李娟要去的菜市场,过几天也要清空了。没走多一会儿,她决定不过去了,像是刻意相中了个角落,在一个口的台阶上坐下来,身子朝着街道,微微一仰头,就看得见一座刷好了外立面的楼房。那座楼20来层,黄褐色相间。
“你看看,说是我们村的人以后会搬到那里。”李娟扬了一下下巴,“指”给旁边的记者看,视线始终没离开那楼。“以后村里人都上楼了,我要还是没有红本,去哪住呢?”
李娟说的“红本”就是村民手里的《集体土地建设用地使用证》,虽然一辈子没见过具体什么模样,她觉得这东西简直牵扯了她20多年,没有那“红本”就没有补贴、不享受福利,村子要搬迁了,没准就会失所。
总之,在她眼里,“没有红本就跟别人不一样”的这么多年,日子,就是一点点地往坏处变。
本村人
村里大喇叭的那件事,事实上也是最近一个月全都关注的新闻——通州区潞城镇17个村两个月前已纳入全市2015年棚户区范围,并已确定方案,其中首期涉及古城村、郝家府村、胡各庄村、辛安屯村、后北营村、大台村6个村,涉及安置人口近8600人。
自从要搬迁,胡各庄村每天都发生好多新鲜事。
几天时间里,村里浩浩荡荡进驻了很多“外村人”,有的西装革履,有的披着红色、蓝色、的坎肩儿,后背上印着“拆迁小组”、“测量小组”……
一群外地租客搬出村的时候,陆陆续续来了好多“本村人”,李娟觉得奇怪,自己在这住了几十年都没见过的人,忽然一下子回村了,还拿着红本,准备等着拆迁测量。
还有的,平常低调无常的邻里,一家人拿出了3个红本。
这中间,村里“嚷嚷”出来不少小道消息,“村房扒了要建市呢”、“村里人全都能住到旁边的楼房”,之后又说是“谁先同意拆迁签了字,谁先上楼”……
李娟打听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知道自己没有那个红本,可能“既不给房,也不赔钱”,也有可能“按照困难户,特事特例”,还有可能“以优惠价买个一居室”,算下来大概30万。
“30万!?这就相当于把我从地球上啊!”李娟一说起拆迁住楼要掏钱,就急得扯着嗓门大嚷。
自那之后,李娟几乎每天都往村委会跑,“过去二十多年,老往大队里找他们,他们都不在,现在好了,一找一个准。”
这一次,李娟从村那听说一个新词,她的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
李娟十五六岁的时候,父亲把家里的3套房当家产分了,三个哥哥一人一套,三哥因为要娶媳妇,分了最大的一套,同时也抚养父亲,照顾初中辍学的小妹。
房产证上没有李娟的名字,可她那时候从来没在意过。村里人告诉她,以后嫁了人,随夫就有房了。
但李娟一直孑然一身。在29岁的时候,她忽然着急了,跑到老村长那讨说法,申请宅。
村长和村里人给她的回复一样:单身女人是脸朝外的人,将来是泼出去的水,没有房。
邻里街坊劝她,“单身好啊,一个人吃饱了,全世界都不饿”。时间长了,李娟觉得这些劝解越来越刺耳,甚至变成了,“他们的意思是瞧不起我这个没房的人”。
就因为没有房本,李娟不愿意“借住”三哥家,一度离开胡各庄村在外打工。
开始的日子还不错,她在村边一个服装厂打工,每个月拿着700元工资,租了一个几十块钱的单间,隔三差五,回村里找村长讨讨红本。
没多久,服装厂倒闭了,李娟去大兴、常营、城里都打过工,找不到工作没钱时,就在协和医院帮人家排队挂号,一次100块钱,但跟过街老鼠一样东躲。
受了委屈的时候,李娟就觉得都是红本惹的祸,“要是有红本,没准我就有房子,就没人我,没准我还能挣到钱呢!”
在外面碰了好几年灰,40多岁的李娟被三哥领回了胡各庄村。这一次,她发现村里变化特别大。
东西南北的大修得笔直又宽敞,乡、医院、学校、银行离村里都一之隔,大队给各户都重新粉刷了墙面,每户人每月交300块钱清洁费,早晚都有工人清扫街道垃圾……
成群结队的外地打工者进村租房子,也有一大批年轻人搬去了通州中心或者市区,“他们那是崇洋媚外”,李娟觉得回村特别好,如果一直这样,挤在三哥家过后半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那时候,村南头的楼房开始打地基,李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着好多水被挖出来流到马上,她兴冲冲地抱着一盆衣服去边洗。
可自从说要搬迁,“没有红本”这件事又成了李娟的噩梦。
她把自己的“历史遗留问题”一个字一个字誊在纸上,给的人和咨询律师看,又把律师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来,打印出来,再去交给村,申请“特事特办”。
反复几次之后,李娟不敢抱太大期望,她觉得没有红本的日子,“看着太阳都感觉不一样”。她把一大把材料装进个塑料袋,每天拎着,去村办公室打听情况。
只有阴天,李娟心情才好一点,在村里转悠,但感觉明天总是不确定,“搬迁是好事,可下面的事情得捋顺了啊。”
棚户区
古城村距离胡各庄村大约1公里,虽然紧挨着,古城村的人觉得自家村比其他村都要优越。
最重要的标志是,村口正对着的这条,直达“百里长安街”;边有数条公交线直通30多公里以外的“大北窑”。
自从村里通知搬迁,村委会的办公室就一直有来访的人,解决不了村民的问题,称自己只是配合搬迁工作,所有问题都要转到政策咨询室的律师解答。
村委会后面的停车棚,被改成了拆迁临时办公室,律师的房间里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七点,一直都有村民守在那。
反倒是深入空旷的村,尽显萧瑟。
一天里最凉快的时候,两三个老妇人搬着马扎坐在边聊天,她们总是地打量着每一个走进来的村外人,“黄坎肩的搞评估,红坎肩的搞拆迁,灰衣服又拎着个的是要干什么?”
徐凤年过七旬,说起拆迁她最不喜欢的一个词是“棚户区”,旁边有人给她解释,“棚户区,说明你家房子不值钱”。
“我们住的不是棚子啊”,徐凤努着嘴,在她看来,家里的房子除了冬天要自己添火供暖,一点不比几条马之外的洋楼差,“有热水器、有坐便,还安了网线”。
村里通知拆迁之后的十几天,徐凤的老伴因病去世了,她自己也说不好,老伴这个节骨眼上走,是没过上住楼房的好日子,还是躲过了闹腾。
这一天早上8点,测量组的人来家里计算房屋面积,要求有房产证的人、签字。由于老伴刚过世,所有权属还都没来得及改,徐凤的儿子代办了所有手续。
家里进了五六个外人,拿着尺子,举着本子又量又比划,徐凤实在看不下去就低着头走出了门。
不舍得搬迁的老人在村里算少数,更多的人一直都盼着这事儿,过去几年,潞城附近很多村都搬迁了,旁边的村民跑去打听,“你们家补了多少钱?”
对方的回答往往含糊其辞,“几百万吧”、“也就一两百万”,没搬迁的村民刨根问底,“具体一百多少万啊?”
古城村的村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要搬迁了,两三年前,据说有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地,准备动土,新闻甚至“上了、电视”,但都没了下文,没想到要棚户区,阵仗这么大,又立竿见影,只是村民觉得“价钱不合适啊”。
“外来人”的未来
3年前,56岁的王力从家乡来帮儿子看店,那是个全村最大的超市,与村委会隔着一道墙,将近200平米。
村里通知搬迁之后的一天,房东来店里告诉王力父子,超市得尽快搬走,但因为当初租住开店的时候,房东要用自己的营业执照注册。这次搬迁的商户补偿,也就没有王力的份。
第二天开始,王力和儿子就轮番出门找新店铺,因为搬迁,周边村的房租都翻了一番,加上很多店铺太小,爷俩半个月里跑了20多个村,从早上8点一直看到晚上8点,最后在极偏僻的一个村里准备落脚。
在古城村的最后几天里,王力看着稀稀落落的顾客,心里难免伤感,3年多里,他跟大多数村民都热络得很,每天5点起床,12点闭店,古城村里七八成的常驻村民都是外地的租客,来自东北、安徽、西安、四川,王力记得熟客喜欢什么样的烟,爱买哪一种酒。
王力说,外地人这样大规模地离开不是第一次了。
去年,一大批带着孩子来打工的人都回乡了,因为非户口的学生无法参加中考,加上经济不好,工程活也少了大半,很多村民都离开了。
像这次一样,走之前,村民们在王力的店里买了一大箱的方便面,临走前跟他挥了挥手,喊了句“走了大哥”,就再没回来古城村。
王力也不止一次想过,干脆把超市转让了,全家回。他来的3年里,店里的生意就一年不如一年。
最近一年两三万的利润,几乎满足不了全家五口人在的开销,店里最好的商品净利润不过10%,一年的收入换来的都是第二年堆在店里的货。
王力觉得自己的家乡一点不比现在住的村里差,甚至生活更舒服方便,可每次说要离开,儿子就是不同意,“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就愿意呆在这”,王力抽着烟,摇摇头。(应采访者要求,李娟、徐凤、王力均为化名)(编辑 谭翊飞)
作者:王臣 吴燕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