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没有给女嘉宾亮灯。“进我们的儿媳妇,要给我生两个到三个的。”她坐在高高的心形座椅上直白地说。女嘉宾颜值高、会炖汤、创业,但今年40岁,是一位单身妈妈。和凤一样,演播室里其他4个家庭的父母也沒有亮灯。
这场相亲线个男孩坐在舞台一侧的玻璃房中盯着直播现场情况的屏幕,这个来自天津的男孩沉思了几秒钟,突然快速且连续拍打左手边的爆灯按钮。现场一阵欢呼。凤的座椅冲了出来,“哎?”她一脸疑惑,皱了下眉,鼓掌的双手停在胸前。
说不过儿子,凤只能劝女嘉宾放弃,“20岁的男士是期货,30岁的男人是现货,40岁的男人是抢手货。我就觉得他才23岁,你有多大的把控,在未来的10年以后,你还能拥有他?”
凤和儿子参加的是东方卫视一档名叫《中国式相亲》的节目。与其他婚恋节目中男女嘉宾直接面对面不同,在这里,父母处于台前,为子女的终身大事把关。在节目中,他们对未来儿媳妇提出的要求包括会干活、懂理财、能旺夫、不能手凉脚凉、大家闺秀……但这往往不是子女的核心需求。
“在中国,婚恋问题一直它就不是一个年轻人的个人问题,就是家庭的影响、父母的影响可能是中国年轻人婚恋问题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中国式相亲》监制刘原对记者说。她曾听一家婚恋网站的负责人说过,现在很多用户都是父母帮孩子在网上注册,然后父母去挑选、阅读来信,觉得不错,再让孩子去相亲。这与风靡于中山公园、上海人民公园的“白发相亲角”非常相似,都是父母替子女找对象,只不过是从线下挪到了线上。
“用家长的视野来确定孩子未来婚姻的是中国式婚姻的一大特色。”复旦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孙沛东曾在国内第一本研究白发相亲角的学术著作《谁来娶我的女儿》中写道,在传统社会中,亲属家族和单个的家庭的地位十分重要,因为它能够帮助并家庭抵御各种风险与不确定性。在计划经济年代,中国人的婚恋一度依靠单位和组织解决,但如今组织基本已经从个体生活中隐退,无法再依赖国家和的帮助。如同一种径依赖,家庭重新接管了这一重大任务,于是当子女的婚姻大事迟迟未决或者挫折时,父母很自然地就会站出来“出手相助”,即使是在强调个体的现代社会。
在刘原看来,很多年轻人实际上并不愿意父母介入自己的婚姻,但又对父母具有强烈的依附性,把代际问题引入到相亲节目中,就像一面镜子,可以把这些问题全部呈现出来。
赵身高1米85,戴着棒球帽,穿着牛仔外套,说着rap出场。看上去性格外向,但他说自己其实没谈过恋爱,胆儿小、缺乏安全感。母亲对他的交际圈了如指掌,每次外出的时间和同伴,必须知道。赵告诉记者,当时爆灯就是想“做回男人”。他说自己真的很喜欢那个姐姐,但也知道跟女嘉宾不可能,“我妈妈那边肯定不同意。然后呢,我俩要出去,肯定也很多……我心里肯定就知道成不了,但是我也得拍这灯,我想勇敢一把。”
“那你没有考虑造成社会的影响?很多人,咱朋友之间,妈妈的朋友,包括什么的,看完这个节目会对你有什么样的想法吗?”凤事后儿子。
最终,赵还是坐回了父母身边,没有与女嘉宾牵手。就像之前妈妈让他删掉那些“嘎嘎嘎取笑”的朋友圈,虽然不愿意,但他还是删了。
接到记者的电话时,《中国式相亲》已经录完8期节目,监制刘原仍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她在出差的高铁上接受了采访。做了十几年电视,这档节目给刘原带来的惊喜跟其他娱乐节目完全不一样。“我们的编导根本写不出这种剧本,从目前录了这么多期下来以后,几乎场场都有大的爆点。”
东方卫视提供的数据显示,2016年12月24日,《中国式相亲》第一期男生版,全国同时段收视第二,后两期则升至全国同时段收视首位,3期节目的网络点击量破2亿。关于节目的各种议论开始在网上不断出现:不满男方家长找儿媳妇列出的要求、将父母把关相亲看做“包办婚姻”的回潮、父母意见的子女被视为“巨婴”……
还有对节目真实性的质疑,对此,刘原回应说:“在婚恋这件事情上没有父母愿意配合你来演所谓的剧本。”
刘原介绍,节目组60%的精力都用在了前期找嘉宾和面试上,嘉宾基本通过合作的相亲网站以及编导发动关系找的。家庭真实性的同时,还要兼顾地域性和家庭样本的多样性。“当父母与孩子都愿意来录节目的时候,那这件事情一定是这个家庭最重要的大事!”没有父母会把孩子谈恋爱当儿戏,“很多家长都特别急,有的都说我把户口本都带来了。”
但“要上电视”,三分之一的家庭在前临时变卦。第二期女生版嘉宾陈斐的妈妈赵兰珍最初也不愿意上节目,“我就觉得丢不下这个脸。我这样吆喝的话,我同事、朋友看到了……怕人家说女儿嫁不出了,上节目。”但考虑再三,赵兰珍把自己的想法“先压下去,一切配合女儿,等待她找到男朋友这一天”。
挑选嘉宾时,节目组有意图地带有一些倾向性,包括年龄差距、单亲家庭等,那位40岁的单亲妈妈就是他们有意选择的,想借此探讨年龄是否会成为自主女性的选择障碍。但嘉宾上场后,会碰撞出什么样的结果,刘原心里一点谱都没有。“我只给预设,我不给结果。”赵的爆灯完全在他们的意料之外,她和现场的工作人员当时非常兴奋,“现实比你想的更有意思。”
很多冲突都是在场上即兴发生的,比如父母之间的攀比。第二期女生版中,一位女嘉宾的妈妈开出条件,娶自己的女儿会有100万新台币励,上海女嘉宾陈斐的妈妈立刻说他们可以提供婚房。
传统社会在择偶上对单亲家庭的给刘原带来的触动最深。中,有两位男嘉宾,皆因父亲早逝成为单亲家庭。他们分别被女嘉宾选中,但当女方父母表现出对单亲家庭有芥蒂时,两位男嘉宾皆放弃牵手。
其中一位男嘉宾的母亲直接从后台走进演播厅反驳女方父母,“她会说你们想象当中的单亲家庭,觉得好像单亲家庭的婆婆都会很依赖儿子,会造成儿子和媳妇之间的这种隔阂。她说那是你们的想象,在我这个家庭,我是一个非常、和的,孩子就是孩子,我和他之间保持着非常好的这种的空间。”刘原回忆。
这档节目需要控场能力极高的主持人,将话题讨论和价值观控制在比较正与合理的区间范围内。“最想要的就是,没有备选。”刘原觉得个人特色鲜明,又敢说真话,而且两代人的认可度也高,是最佳人选。刚刚参加了达沃斯论坛,作为中国新女性的代表,用英文进行;同时,她又被认为是传统的婚姻者,很多父母就是冲着来参加节目的。
从小看妈妈给别人做媒,觉得自己就是个“媒二代”,和节目组只谈了10分钟,便一口答应下来。她赞同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同时也在场上多次重申,“家长的意见只作参考,最终还是由子女自己选择。”赵给女嘉宾爆灯后,慢悠悠地似笑非笑说了一句:“妈妈,你看到了吧,你要的和你儿子要的不一样。”
凤年轻时是个裁缝,在天津的市场上卖布料,每日为生活奔波,儿时的赵跟着奶奶长大。他从不愿意与父母谈起感情的事,“有时候她一问我感情方面的问题我就懒得理她。”他对记者说。
在节目中,赵第一次向父母扒开自己的“壳”—他想找个“大女人”爱护自己。凤突然明白了,儿子缺的其实是母爱。她想起自己当年推着载满布料的自行车准备去店里,4岁的儿子拽着车后架不放,不停地喊着妈妈。“我那阵儿也不懂,我要懂的话,我哪怕一个星期歇几天呢,哪怕歇两天陪孩子呢?”
这种疏于情感沟通的亲子关系在中国家庭中十分常见,而最终,家庭又以一种错位的补偿方式介入到子女的个人选择中。
陈斐也很少跟妈妈谈择偶方面的事情,“一谈就要崩。”相亲中,陈斐觉得这个男孩没有上进心,谈不到一起,但妈妈觉得都好,“我们现在矛盾点在于我的观念她不能理解,她的想法我也不能接受。”
与赵不同,29岁的陈斐在“保姆式”的照顾下长大。“她到现在这么大了,我热水瓶都不给她冲的。”母亲赵兰珍认真地对记者说。从女儿上初中预备班起,赵兰珍便辞掉工作,在家专心照顾,女儿的发型、衣着都属于她的掌控范围。“她爸爸到现在每天早上还送她上班,送到车站。我们上海小孩都这样,不是我们一家,都是这样,管到现在的。她不出嫁,我就要管一天,她出嫁了,我也那个了。”她早就把女儿的嫁妆置办好了,厨具、金条、床上用品……“反正就差一个男孩,她谈成功了,马上就OK,就直奔主题,结婚去。”
赵兰珍在陈斐20岁时便给她安排相亲,希望女儿多积累些经验,“没恋爱经验,抓不住男孩,这要手段的。”她觉得女儿不会谈恋爱,希望陈斐把男孩领回家,“你搞不定人家男孩子,你带回来我帮你搞定。”
此前多次相亲,因为约在家附近,赵兰珍和老公会去偷看,有时甚至故意装作陌生人走到对面打量男孩。“每一次她相亲,我每一次都认为这个男孩是我女婿的,我的想法就是可能成功了,那我要先看一看吧,对吧。”回家后,赵兰珍还会给女儿提各种意见,说她样子很跩,太气势凌人了,别人不会喜欢。
几年间,陈斐的相亲次數近乎50次,却没有一次成功。赵兰珍开始相信主持人刘仪伟说的一句话,“家庭太温馨了,她不缺爱,爸爸太喜欢,那女孩很难找朋友。”所以近5年,赵兰珍和老公每年出去两个月度假,将陈斐一个人留在家,只是拜托邻居每天给陈斐送一壶开水。“我就存心让她孤单,让她一个人自己过日子,让她着急。”但是5年下来,依然不见成效。
女儿年龄越来越大,赵兰珍越来越着急。两三年前参加亲戚的满月酒时,她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陈斐喜不喜欢桌上的一个男孩子,陈斐觉得尴尬,便说“不喜欢”。赵兰珍当场发飙,让陈斐将男孩介绍给邻居家的一个姐姐,后来人家好了两个月,她就骂了女儿两个月。
陈斐觉得自己那时的心态有点“坏”,没有安全感,不相信爱情。“其实我想找的是真爱,我一直就是说,很我一定要找的是那个,所以我才没有那么轻易地跟别人说在一起谈或者说是,因为我对感情有向往。”但她很少和母亲沟通这些。
幸运的是,在节目中,陈斐最终牵手了一名长相帅气、年龄相当的华裔。两人开始恋爱后,母亲赵兰珍反而问得没那么勤了。与女儿斗智斗勇这些年,赵兰珍开始学会“默默地关心”。“我就表面装着很镇静,不问她。我现在已了这一套了,因为我以前有经验教训了,我越是问,她越是反感。所以我现在,有时候我觉得她想我问,我也不问……”赵兰珍笑了,这是她全新的斗争经验,“欲擒故纵”。
那期节目结束后,凤和赵坐在一张床上谈了一两个小时,“我们娘儿俩从来也没这样子,坐那儿这么坦诚地聊过。”
“我说我希望我未来过什么样的日子,过都比别人家好一点的日子,我才这么努力去做事。然后呢,我说的,你呢,你要走自己的。将来以后,我不会跟你一辈子,你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去努力大胆地去做,我支持你。”凤坐在对面,“我说我还常爱你的。”
突如其来的自然让赵有些不知所措。一起生活了20多年,突然说这个,赵觉得有点儿肉麻,但他还是对母亲说了一句:“我也爱你。”
节目后,凤和赵是受到最多的一对,但凤还是向节目组表达了感谢,她意识到自己过去对儿子的情感疏忽。这让刘原很有感触。她在微信朋友圈里写了一段话:“我们总是听到很多身边的朋友因为父母之命不得不去相亲,为什么我喜欢的父母却极力反对,为什么父母觉得的适婚对象却不是我的理想型……我们本身就是一个对情感表达比较羞涩的民族,很多传统的观念教育要我们听父母的话,可是却不会与父母就产生分歧的症结进行心灵深处的探讨。”
男嘉宾刘畅将这次节目的当做一次“很愉悦的亲子活动”。刘畅今年30岁,英国留学回来,现在自己创业。他生在一个典型的中国精英家庭里,父亲刘惠华是大学教授,曾经担任,母亲是妇产科医生。刘惠华认同的教育观念,从小到大,很多事情都让儿子自己做决定。
因为父母的,刘畅从不介意父母参与自己的择偶过程,他会将谈了一个月的女朋友主动带回家跟父母一起吃饭,“因为他们会在整个参与过程当中表现得非常的礼貌,非常地尊重我的个人决定。”刘畅带去的每一个女孩,父母都表现得很喜欢,说很好、很棒,然后等和这个女孩分手了,他们才说,嗯,当时我们就觉得这个女孩有什么什么样的问题。
刘惠华很像中国那种传统的父亲,,威严,和子女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初中时,刘畅自己用零花钱买了一双特别炫酷的篮球鞋,刘惠华觉得买鞋应该是为了合脚,为了运动,而不是耍帅、耍酷,孩子的观有问题,绝对要遏制,他把那双鞋直接给剪了。刘畅跟他沟通、哭、闹,刘惠华后来觉得自己的处理可能有点过火了,给了刘畅2000块钱,让他随便去买双最喜欢的鞋。
刘畅觉得自己对父亲有一种感。因为父母早年工作的原因,全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10年。高中时,父亲刚回国,两人一起出去,上遇到同学,他介绍说:“这是我的父亲。”“现在想想我觉得挺奇怪的,就是一般‘这是我爸’。”
去年11月底,刘畅给妈妈发微信说,“有个相亲节目,你们有没有兴趣。”刘惠华立即跟妻子说:“你马上给他回,咱有兴趣!”他打算全力以赴支持。
节目中,一位和刘畅同为英国海归的女孩谷玮让刘惠华夫妇很满意,她留着温婉的长卷发,举止大方得体。刘惠华觉得女孩在舞台上的表现和儿子的性格很合拍,赶紧亮灯。现场几个家庭之间的竞争很激烈,刘惠华对女嘉宾来了一段英文“”,成为当场最佳助攻,后来在网上收获了个“国民公公”的称呼。刘惠华说其实自己当时毫无准备,紧张得肌肉都在抽动。
刘畅坐在玻璃房中也很紧张,他也喜欢这个女孩,之前听其他男孩说,已经提前跟父母沟通过自己的喜好,但怎么爸媽还不选他们心仪的那个女孩?刘畅心里犯了嘀咕,“坏了,我没沟通过这事。”他担心父母不亮灯,结果发现他们还是靠谱的。
事后回想录节目的情况,刘惠华也很惊讶,“我说咱们3个人平时没有这么高的默契度啊!而且我们有时候他(刘畅)的事情我们不大过问。”
录完节目当天,刘畅一家三口去吃饭,等餐时,刘畅站起来给刘惠华捏了捏肩,“老爸辛苦了今天。”刘惠华看得出来,儿子很高兴,他也高兴,“从来跟我大了之后,跟我没有肢体接触。”
2016年12月24日晚上节目首播,半夜,刘畅在3个人的家庭微信群里留了一句话:“感觉老刘同志要火。”刘惠华觉察出话里的不寻常,“他这么说话,我们之间不是很常见的。”他觉得可能是节目里他的表现加深了父子之间的感情,“以前可能我有点古板,太正经,甚至跟他交流有点困难。”
如今,刘畅和谷玮已经是一对甜蜜的恋人,他们一起吃饭、看电影、健身。有一天,刘畅突然在微信上问刘惠华,天津的雾霾严重不严重,刘惠华听出了言外之意,“他可能考虑,过年期间是不是谷玮也一块回来到家里看看?”如他所料,春节前,刘畅带着谷玮一起回了趟天津老家,“我爸妈对她比对我好 。”刘畅说,“果然(他们)自己挑的,态度就是不一样。”